织心
经历了数年的难以计量的磨难,外人看起来轻巧的一身功夫却是多少年的汗泪灌溉。从没错过的日升日落,一套套磨坏的衣裳,沾了磨破脚的血干结成块的袜子。。。。。。一切就在离开的那天告终了,不再有让人想要牙关咬碎的日子,但心里又空空的。
走出这座山,会有海么?会有什么山上没有的什么新奇玩意吗?其他门派的功夫又是如何呢?躺在散发着茅草香气的床铺上,我开始想象未来的生活。寺里不收留有能耐的人,但凡到了能独当一面的年纪,下山是开始自食其力,也是孑然一身的开始。依稀记得师傅帮我收拾包裹时抖动的胡须,他一辈子没离开过,也走不出这座山。他将多少孩子托举到今天,要不是家里养不起,谁会送孩子来吃这碗苦饭呢!练功的时候我恨不得让这个老头给用棍子打昏死过去,也天天凭着少年心气犯呛装混,但如今我却读懂了疼痛背后的含义。父母的脸早已模糊,想的脑袋发疼也记不得半点音容笑貌。但我却记得那些温暖的片段,是它们支撑我走完这几乎处处峭壁陡崖的道路。
下了山,什么东西都像隔雾看花,不真切。时间以记不清多块的地步流水一样远去,我想要在这水幕做成的纸上留下什么,却是徒劳。混口饭吃,何谈用不用得上功夫啊!好一阵子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,只为先填饱肚子。什么活我都试着能不能干,可习武的笨手哪能做那些精细玩意。去当苦力,工头的狗仗人势让我咽不下这口恶气。码头的夜晚,微风习习,才初秋我却如坠冰窟般寒冷。这么多年来,师傅从没把我当女孩看待,我也并没觉得男女有什么不同。而此时我才意识到作为一个女子无依无靠,活在这世上有多难。
事情的转变从遇见清瑶姐开始。不出所料,和前几份被我搞砸的差事一样,新谋得的薄差出了差池,眼看就要飞走。正当我准备卷铺盖从布匹坊走人时,一个声音从远处飘来。”哎呀老王,何必对新人那么挑剔呢,人家还是个小姑娘!”看着被我染花的布,她眼睛却笑的弯弯的,睫毛垂下来。她远去的背影这样娇小但是又满含善意,我不由得心生感激。正当我打算再和王掌柜赔笑脸道歉时,她又转过身来,定定地看着我,我不敢与之对视,目光虚浮地看着她那泛着淡桃色的双唇,”以后叫我清瑶姐就行!”
师傅教过我,不能让别人白帮忙。我用新发的工钱买了糕点,马不停蹄地赶在晚饭后送去给她。甜蜜的香气钻进我的鼻子里,袋子随着轻快的脚步越来越轻。我想象着清瑶姐看见这些惊喜而又可爱的样子。那天,我们在院子里的亭中聊了很多,竹影切碎了月光,轻缓地抖动。这似乎是我们缘分的正式开始,她教我一些处事准则,女孩子家的礼仪规矩;我则尽己所能干好布行的活,闲暇之余叫她些保护自己的功夫。但那天的谈话又仿佛并没有拉近我们的距离,一些无关痛痒的内容,我们之间仍旧隔着隐形的障壁。似乎她与我年龄相仿,却承担起了布行大大小小的生意,与人周旋,见人说人话。她的活泛和成熟与年龄极不相符,我生出层层疑惑。
每天的生活很累,但是为了糊饱肚子我也将就着现在的差事。做工的同时我不忘打听着其他活儿,但是我又舍不得清瑶姐,她那淡色的双唇,娇小的身影。。。。。。
又是一天晚上,转眼间我已经待了两月有余了。布行的布在我眼里不是由丝线编成的,而是由时间的经纬密密匝匝地结成。而那鲜艳或淡雅的颜色,同样提供了我生命的颜料,如此静静装点黑白的世界。有什么不懂的,我总攒着问题去找清瑶姐,柔柔的声音这样从齿缝传出,我总忘了记住要点是什么。我正做完了当天的活,准备好好歇会时,却看见她落寞的身影。我是个粗愚的人,但是我却能从那个月光下的身影读出暗淡与惆怅。立在树下站了许久,寒蝉凄切,空气是植物潮湿的味道和青草香味的混合,我听着自己的心跳,思来想去还是去找她了。
“清。。清瑶姐。。。。。。。”我刚叫出名字就看见她布满泪痕的脸。但她辨得是我,淡淡地挤出了一个笑容。我愣在原地,话像一团湿棉花堵在心口,想要说什么,我不知道。于是我看着她,“哎。。。。。”我的声音低到听不见。她用手背擦干净半干的泪痕,转而说:“会喝酒吗?”
“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院子里,一张小桌,两盅请酒,和几盘有荤有素的菜,便是今晚的开端。我们坐定,却并不知道从何开口。”清瑶姐,我从小被父母送到师傅那,也算无依无靠。有什么事我虽然帮不上忙,但是你说,我要是能帮肯定帮!”
这天,在满是布料清香的后堂,我们聊到凌晨四点。
她终日抚过丝绸的润、棉麻的糙。十指不沾春水,却沾满了云霞般的染料,能辨出百种布料的经纬,能为每一位顾客挑中最衬气质的衣料。我空有一身力气,却无处安身,像一块未经裁剪的粗布。她的布行收留了我。她教我识布、量裁、算账,教我如何将一身锋芒,妥帖地收敛于这烟火人间。她耐心教我分辨苏绣与湘绣的针脚,如何在算盘上打出清脆的响声。我发现她看似柔弱的手腕,抖开一整匹布时,蕴含着不曾理解的、柔韧而强大的力量。
我想着这一切,出了神。而清瑶姐却只是一次又一次斟满酒,仰脖一饮而尽。我看着酒从她浮动着青筋的脖子流下,心疼不已。”我出生于一个重男轻女的丝绸世家,靠着不服输的一股子劲,才从兄弟手中争得了这间布行。”
我的疑惑终于揭开,看着柔弱却又坚强的她,心里不免酸涩,也举起酒杯闷闷地喝着。辛辣而又散发着奇怪香气的液体,入喉并不好喝,我泛起恶心,没喝几杯便扶着树吐起来。胃液灼烧着我的喉咙,看见地上饭羹的残渣不免的又想作呕。恶心翻涌着支配着我的胃部。“干脆吐得天昏地暗得了。”我不住的想着,却感受到一只手在轻拍我的背,一下,一下。隔着衣服我感受到了她手的温度。接过递来的手帕,我看见精致的刺绣图案,却无心欣赏,抹了抹嘴便一屁股坐到石凳上。
“你的手很稳,心也很静,天生就是学染布的料。习武之人的专注,比什么都珍贵。”
我心里一震,眼前因为欣喜而一阵眩晕。心脏跳得厉害,又想要吐。但是心里突然一阵子无所谓,又灌了一杯酒。我的脸滚烫,好像在发烧。
她微醺,站起身来,走到架子旁,抚着一匹艳丽的锦缎,苦笑说:“你看这料子,人人都说它华美,却嫌它扎人。可我偏喜欢。就像我喜欢的,总是不被世俗认可的人与事。”
你看着她在烛火下柔和的侧脸,心头巨震。我忽然明白了,为何她的眼神里,总带着一份超越老板与伙计的欣赏与疼惜。原来是看到了与她同样的、不愿被世俗规训的灵魂。
你一拳能断砖碎石,此刻却小心翼翼地,生怕碰碎了她眼底的脆弱。你分不清,这究竟是弟子对师父的敬仰,是流浪者对收留者的感恩,还是一种更私密、更温柔的情感。
“宅子里的种种,我够了,也不想去想。与李家的联姻,我不屑一顾。什么是幸福呢,父母在我眼里,是一种身份,而不是活生生的人。现在就连婚姻,都成了另一种形式上的相伴。如此密闭的深阁,我看不见一丝光亮。”
她眼睛里好像有泪光,一颤一颤地抖动。忽然,淡红的双颊上挂了一丝笑容。“但是,我曾与一位,和我一样的女子心意相通。”
一瞬间,世界开始旋转,过往的她的形象一帧帧闪过。一时间,我竟然分不清对她到底是什么情感。我应该为她喜欢女子而感到欣喜吗?还是为她已有佳人相伴而遗憾呢?到底是感激与欣赏交织使我误解了自己的感情,还是真的有心底真情懵懂地萌动?我分辨不清,眼里闪烁着丝绸与布匹斑驳的杂色。
没等我沉浸在繁乱的思绪中太长时间,她又用颤抖的声音平静的诉说着。
“径山寺,烟雨朦胧,我看远山层叠,看飞檐斗拱,看雨霖铃,入寺不为礼佛。我记得那人也曾去过山寺虔诚叩首,亲笔写下与我白头偕老的愿望。求佛又有何用?泥胎木塑的菩萨,想不通为什么昨日视如珍宝的人,今日会被弃如敝履。。。”
我托着额,只想给她一个无言的怀抱。可身体却不允许,趴在了桌子上。
仿佛是在梦中,我又回到了寺里,学习另一门更为深邃的武功——学会用一颗习武的心,去感受和回应一份如丝绸般细密、柔韧的情意。
